焚稿
中药房窗口外,排队取药的人接成长龙,云颐排在最后。她用手捂着嘴,使咳嗽声不致于惊动周围的人。到底是老了,她想,稍受一点风寒就要犯毛病。窗口处又退出来一个人,队伍朝前靠了靠。退出来的是个老头,面庞清疲,云颐散淡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扫了一下之后,忽然凝在上面,不动了。越看越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。
老头个儿很高,即使在许多年轻人当中,他也算得上是个的高个儿,只是背有些弯了,头发花白一丝不乱地向后梳,露出光洁智慧的脑门。老头用手背推了推眼镜,然后把中药放在长椅上,从一只花布手提袋里抽出准备好的塑料包装袋,将中药小心翼翼地装进去。装好药,老头挺直身子,轻轻舒了一口气,准备离开。
直到这时,云颐才鼓足勇气,轻声喊住他——
请问,您是冯宇轩同志吗?
老头回过头来望着云颐,一脸茫然。面前这个女人大约五十多岁,烫过的头发还像五十年代那样,用发夹服报贴贴别在两边,这是他熟悉的,可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保持着这个发型,因此这并不能提供给他关于她的记忆。
云颐的脸红了,怯怯地说,我是云颐。五十年代后期我们一起在青海待过,忘了?
冯宇轩“嗅”了一声,脸上的表情豁然开朗。
原来是云颐。冯宇轩和面前这个已经陌生得只剩下名字的云颐握手。后来你结婚离开青海了,对不对?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。该有三十多年了吧?冯宇轩说。
云颐说,可不!都是有孙子辈的人了嘛。看看我们老成这样了。
冯宇轩拿了药,从队伍里退出来,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等云颐。他久久的从背后看着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。细节都想不起来了,只剩下一缕温暖的苦涩。
云颐拿好了药出来,冯宇轩站起来,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出医院,下楼梯时,云颐情不自禁地扶住冯宇轩,冯宇轩笑着摇摇头说,老喽,腿脚都不利索了。
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,太长时间没联系,现在说什么都显得有些突兀。在车站等车时,云颐忽然想起来,匆匆从中药袋上撕下一块纸,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塞在冯宇轩手里。车来了,云颐把冯宇轩扶上车,对着关上的车门挥挥手。
车子开走了,云颐自首自语道,谁会想到呢?
冯宇轩回到家,李芬已经从幼儿园把孙子接回来,正在厨房里做晚饭。她接过丈夫手里的药问,都配齐了?冯宇轩说都配齐了。冯宇轩把药交给老伴,问陈院长打电话来没有。李芬说没有。冯宇轩魂不守舍地在屋里转两圈,转身朝外走,说,不行,我还得去找他。李芬忙追出来说,要不过一会儿再去?这会儿人家正忙晚饭。冯宇轩说这事得盯得紧点。
过了一会儿,冯宇轩才从外面回来,李芬问情况如何,冯宇轩摇摇头。晚饭已摆上了桌,小孙子手里拿筷子,眼睛盯着电视看动画片,声音开得很大。冯宇轩挨孙子身边坐下,戴上老花镜,兴致勃勃地和他一起看,脖子伸得很长,还不时问他这人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。小孙子不耐烦地说,爷爷你真是老糊涂,连好人坏人都看不出来。冯宇轩笑,说爷爷是老了。
吃饭的时候又说起房子的事。儿子小刚说要不再送一次礼去,上次的礼没收恐怕是嫌轻了,这次干脆给他送点黄货。对师院的穷教授来说,这还算得上挡不住的诱惑。冯宇轩连连摆手说别再添乱吧,上回礼送过去让人给退回来不说,大会小会的批,说再有人送礼就要在教职工大会上点名了。这个老头说得出做得出,万一真让他点了名,我这做了几十年的老脸往哪里搁?
小刚哼哼说,我就不信。冯宇轩把脸一冷,小刚继续说,反正这次我不敢指望你。冯宇轩把筷子一摔,说有本事你就不该在师院要房!小刚不再吱声了。
晚上,小刚一家三口已经在另一个屋里安静下来,李芬也上了床,冯宇轩还趴在书桌前写申请解决住房困难的书面报告。最近师院有一批房子要分配,为这件事他已经找院领导许多回,以致于陈院长从窗户里看见冯宇轩往他家的方向走,不管来谈工作还是谈房子,一律回避,他趁冯宇轩进前门之前,悄悄从后门就溜走了。刚才吃饭前去,又是这样,院长不在家。也不怪人家,师院里那么多教授,相比之下,他的居住条件并不算最差。
算了,光写报告有什么用?李芬说,师院里比你会写的人多了。暂时先这么住着吧。也许住到你孙子也在家结婚了,估计院长就动侧隐之心了。
冯宇轩叹了口气。古人云,三十而立,小刚都三十大几了,还要靠着父母生活。我年轻的时候,什么事靠过父母?
沉默了一会儿,冯宇轩忽然对李芬说,你还记得云颐吗?我今天在医院碰到她了。啊呀,要是她自己不说,我哪敢认。
李芬一下于翻身坐起来,说,是吗?
李芬的态度着实让冯宇轩很吃惊,说这么多年没联系了,云颐这个名字居然一点没让李芬打愣。好像每天都在说她似的。
你还记得她?
李芬说怎么不记得,不就是你的维纳斯么?